没有离开家乡,就没有想到乡愁。乡愁是我冬至时离开家乡后才有的。
我的家乡在一个小山村,旧房子、旧炊烟,父辈们单调地重复着每一天。我在心里暗暗发誓,要跑出去。我是从乡村的小路跑出来的。那天是冬至,天气很冷,寒冷赶着我跑。奔跑中,我身体有了热气,暖了。
都说在家千日好,出门半朝难。可邪门了,现在的年轻人都往外面跑,外面全都是金子?真是难理解。
城市是一个梦,一个乡村孩子的美丽的梦。这个梦一旦做了,人没有出发,心灵却先出发。
也不管我接受不接受,从离开乡村的那一刻起,乡愁就开始了。原来不强烈,后来慢慢地它入侵了我的身体,我就常常眺望越来越远的家乡,眺望一条乡村小路,眺望一条小河,眺望自己小时候奔跑时的笑声。原来乡愁就是在路上,为我准备着,不,是为所有出发的人准备着。
家乡的概念,没有出发时,认识很简单,家乡就是自己的出生地,出发后,就不再简单。比如到了县城,别人问你是哪个乡镇的,如果同是一个乡镇,就成了家乡人,不再是简单的本村子,或者一个屯。从县城到首府,别人问你是哪个县的,如果是同一个县,一样也成为家乡人。
故乡是个小乡村,山是小的,河也是小的,那河小得像一条脐带。世界上的河,到底有多少种叫法,没人说得清楚,但都有共同的特点,一种是村子叫什么村就叫什么河,另一种是像什么就叫什么。显然,我的故乡就是后一种,那小河就叫脐带河。
脐带河的水,清澈见底,分上游与下游,上游是喝水用的,下游是浣衣用的。小村子没挖过井,也没有井,更不用井,一代代人都是喝脐带河的水长大,也是喝脐带河的水老去。有关的传说也像脐带一样,流传至今,我的乡亲父老从少年说到老年,说到脐带河的水流到自己的脸上,尽是一条条的皱纹。
有水的地方长草,有草的地方长牛羊,有牛羊的地方长儿歌,有儿歌的地方长脐带。因为有一条永远的脐带河,小乡村就有了永远的啼声与永远的儿歌,这是两条动脉,永远的乡愁,是一条静脉。
比脐带河更有趣的是小泥窑。
小泥窑其实就是孩子们在野地里用人们在冬闲里犁翻的泥土,一块块堆叠起来而成的。小泥窑又叫红薯窑,因为这样的小泥窑全是用来烤红薯的。
冬天刚到,野地里成了孩子们童话的世界,遍地都是他们撒落的笑声。孩子们在寒冷的天气里,忙得身子热乎乎的。一块块犁翻的泥土静静地躺着,其实是在等待,在等待着去完成一个燃烧的美丽的梦。孩子们伸出小手,抚摸新鲜的泥土,不用多长时间便完成了搬土。孩子们都说,泥土乖乖,我们用火给你洗澡,火洗得比水还干净。
孩子们开始叠窑。别看小泥窑简单,叠起来忙坏了人。有些孩子把小泥窑弄得歪歪斜斜,不一会儿便倒塌了。最先叠起来的是阿水。
阿水的父母亲在村后山里烧砖窑。那回阿水家的砖窑烧了三窑,第一窑是给资金紧缺正在建设的村小学,第二窑是给村修筑的防洪大堤,第三窑是给村里的李寡妇,李寡妇的房子被山洪冲塌了,母女仨人孤苦,什么也没有,谁不同情她们呢?阿水父母亲忙到第四窑时,同时累倒在窑。当阿水父母亲醒来时,看到乡亲们正忙碌着,把烧好的砖一墙墙地堆叠好。阿水父母亲挽留乡亲们吃饭,乡亲们水都没喝上一口就走了。
阿水脱颖而出,他叠的小泥窑又快又好,令孩子们羡慕不已。阿水指导孩子们叠窑,孩子们不再束手无策,而是有条不紊,叠土越叠越来神。
一座座小泥窑堆叠得井然有序,谁的心里不高兴呢。孩子们又去准备一些柴火。待生火时,孩子们便往小泥窑下面挖一个小洞,在小洞里用柴枝生火,不一会就噼啪噼啪地燃着,火舌舔窑壁,沿着壁孔伸了出来,那么欢快逗人。孩子们把准备好的一只只红薯全投进小泥窑里,将烧烫的小泥窑推倒,再把泥土一一打碎,等待着红薯烤熟。
等待的时候,孩子们一个接着一个讲故事。有个孩子找阿水算账,因为他的故事编得太抓人的心,好端端的红薯烤成了黑炭。阿水说,那是窑鬼吃了,你吃我的行了。烤熟的红薯,喷香诱人。阿水说他没涎水,骗谁?
在城里生活的我,因为乡愁,常常幻想着母亲在每个夜晚,叫唤我的乳名——也许是脐带河,也许是小泥窑,让我在梦里一步步地行走回家。那个叫唤,多么亲切,多么朴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