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田塍咏木(2)

时间:2020-01-06 18:28     来源:光明日报     作者:董华      点击: 次 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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导语:大青杨值得亲切切一说、心敞敞一唱的,是它满腹深情给了大地秀朗衣裳。人们考核大青杨的从属,籍贯上写:中国。

  绿树肩头自在王

  咱这会儿说骑在树上时的感觉呢。

  说一句老实话,打小没碰过鸟窝,没亲手摘过野果儿,不知哪一种树叶、哪一种果实在哪一个季节食用,那他纯粹不是在乡间长大。

  按照过去情形,小儿不会爬树,就如同今日儿童不会玩手机、不会使用电脑、没见识过肯德基和汉堡一个样,非常少有。那时的孩子身体单薄而又灵巧,像现在胖如狗熊、笨如狗熊的小屁孩,根本见不着。他们身体瘦,是饿出来的,也是终日爬坡上岭、糗磨树,练习出来的。

  乡村里的树,太多了,甭管自己家庭院还是荒坡野地,都生长着高大茂盛的树。柴树,果树,抬眼即见。

  相比较之下,柴树高,果树矬。柴树往高里长,能长多高长多高,果树大的是它的树冠,它往横里扩。一般柴树,比如槐树、榆树、桑树、杨树、臭椿树,树干戳三四丈,有的三四丈也不止。果树呢,由于人的取向不同,老早就留杈,如梨树、大枣树、核桃树、柿子树,树干顶多八九尺。于这些树木当中,杨树、桑树、臭椿树和梨树、核桃树,在没成为老树之前,树皮细腻光滑,槐树、榆树、大枣树、柿子树,老早老早就树皮皲裂,糙厚。但不管树皮糙或细,造成难度多大,爬树的小孩态度坚决,一定要登上拽眼的树。动了念头,鞋窠往旁一甩,光了脚丫——穿着鞋上树怕费鞋。“呸、呸”,朝俩掌心连续啐两口唾沫,“膏膏油”,跟着小腰扭一扭,活泛一下,便像一名武把式出台似的,搂住了树身。噌、噌、噌,噌、噌、噌,小屁股一撅一撅,很快就高过了树下观望的头顶。

  从历史规律来讲(原谅我,在这儿用了一个硬词),乡村孩子喜爱爬树,多半经历了由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转化这一过程。过日子穷,以前粮食不够吃,青黄不接的时候,能当饭的洋槐花、榆钱儿、柳芽出现了。在这时节,小孙子和老奶奶是家庭打野菜的主角。找到了上面说的树,老奶奶提着篮子往上边看,小孙子毫无胆怯地往树上爬。奶奶神情,显出了抚慰,又闪着忧伤。孩子太小,担着心,可她越担心,孩子越弄出一两个惊险动作让她害怕。树杈颤颤悠悠,小身形晃晃悠悠,被镰刀削下的树梢从天而落,飘飘悠悠;不到孩子下树那一刻,奶奶悬着的心放不下来。春天风多,尤其赶上一阵大风,树身都摇晃,往一边倾倒,小孩抱紧了大树杈,像个棉球不敢动窝,越发使奶奶害怕。当孩子重新立在跟前,奶奶看见他的胸口被树皮磨得一片通红。

  伴随奶奶钩树芽、捋树花,孩子也增长了知识,知道刚入春的榆树芽,连嫩梢带叶儿都可以吃呀!而洋槐花和榆钱儿一旦开乏了,柳芽一旦被绿抹浓了,再吃它就无那股甜香味、清香味了。

  ——这一种为了填饱肚子不得不列装的行动,恰恰是童儿们逐渐熟悉树木性质(树木枝干有的柔、有的脆),练会攀爬本事的机遇。因家庭生活所迫而引起的演练成功,仿若老话本开篇遵循的“得胜头回”,人生路上的文章越做越大,从此以后,一代幼崽完全可以凭自己兴趣,爱爬什么树就爬什么树了。直至成为农活技术健全,让爷爷赞美、爸爸钦佩,了不起的农人。

  快乐与知识养成同步上升,在时间度上均有掌握。四五月份桑葚熟,五六月份杏儿甜,七八月份枣儿灿,暑伏天冈儿桃配上了红色斑点,九十月份大烘柿照亮了眼。白桑葚、黑桑葚,枝枝条条仿佛玛瑙串。第一个季节遇上的果物,群童心情若万马奔腾,掀起男孩的集体心跳、集体狂欢。一边应对黄鹂的挑战,一边嘴巴不闲,吃得小嘴唇、小舌头一片黑紫,仍然眼高于顶,贪念翩翩,更往桑树的顶端看。枣儿,最喜欢“鹰不落”,又甜又脆,大泡枣不喜欢,因了它“发糠”。枣儿由上往下红,“白背儿”时就有甜味了,挂了红圈儿,甜和脆愈发加强。“歪瓜裂枣”,凡是经了暴雨又经狂晒,枣皮像钧瓷开片的,尤其甜。烘柿是秋天赠送的礼品,出现在青枝绿叶中间。钩烘柿,须加着小心,登临的柿树枝太脆。可见了红得透亮光儿的烘柿,谁忍得住不去钩?先吃一个“一兜蜜”顺顺肚,再摘下的就不贪吃了,想到了树下眼巴巴的伙伴。他一手托着烘柿,一手抱着树腰,靠松手松脚地“出溜儿”,由树上下来,将一个鲜亮的烘柿递给了伙伴儿。

  春天里,鸟语花笑,是各种鸟下蛋儿、孵小鸟的季节。撵着野兔跑了一阵,手心里还攥着薅得的两把草,即停止追击野兔的脚步,仰起脖子,端详鸟窝,孩儿们不会误了掏鸟窝这一门功课。鸟的种类不同,鸟蛋的颜色也不一样,有的发白,有的发黄,有的发灰,有的发褐,有的沾微微的蓝或红,更有的蛋壳上有红的黑的斑点,或者细如头发丝的红线儿。缺少营养补充的孩子,鸟蛋儿是能量转换的来源。可以生着喝,闻不到腥,味儿稍微有一点儿咸。这是刚下了没有几天的蛋儿。若时日多了几天,鸟蛋的蛋清就变得红浊了,甚至成了胎。这时,孩子既为失去一次口福惋惜,也为一个小生命白白丧生而懊悔。掏蛋儿的时候,还会遇见出壳不久的“肉骨蔫儿”,雏鸟还未长毛,只生着毛锥儿,嘴巴黄黄,眼睛闭着。长全了羽毛,还不会飞的时候,把它掏了,回家送给二黑、大宝、小春、秋生们,可是野鸟气性大,喂什么也不吃不喝,根本养不活。这让掏鸟的小朋友又多了一份懊恼,白白跟护雏的鸟妈妈打了一场架。多种鸟,树上最容易掏的是“胡不腊”,掏黧鸡儿、雀儿鹰、黄鹂、麻喜鹊,都不如它。孩子还体会到了什么呢?胡不腊的窝,做工精细,用牲口棚扔的废棕毛和干坡的草根编织而成,周正而软和。麻喜鹊的捅下来,那些柴柴棍棍,能装满一背篓儿。

  孩子们眼界,是不是打跨在树上时起就延宕开的呢?上了树,观察世界的气象全然不一样。如果在野外,他望得到一处处村庄,一片片果园,一座大大的水库,一层旺盛的庄稼。当然了,有个念头没丢下,居高临下,观察观察看瓜的倔老头在没在瓜园……如果倚在自己家的大树上,也是要观望四周的,凡来往紧密的伙伴的住址,都踅摸一遍。平日去的小朋友家,有的要经过一口水井,有的要拐几个弯,腾、腾、腾走一阵子,这会儿看,咋挨得这么近?再接着看,哪家的茅房猪圈各个在哪儿,谁家院里养鸡、种了什么菜,哪户的房顶上晾着什么,全一清二楚。眼睛还注意到了一户老奶奶带着女孩出了院门,猜不准她们去做什么……

  胸口贴着树皮,蹭胸脯,一律是上树技能的初级阶段,与幼龄相当。体会上树人技术高超,不是看他“爬”,而是看他“走”。弄技的高级阶段,是两手抠着半拉树,身体后挺,脚蹬树干,运用臂力,随着手位不停地倒换,一步步向上行走,如平日在陆地上走路,姿势极其轻松活跃。童子极其羡慕,羡慕这些二十来岁的青年。可是到了三四十岁,他们对于树又不稀罕了,即使能“走树”的叔叔、哥哥,也不再耍这一门功夫了。

  生长在乡间,孩儿们是幸福的,很多很多的草木知识由他们接替升华。在广阔天地里,他一个人就能和日月星辰对话,和江河湖海效习气魄,和每一棵树握手,和每一株草耳鬓厮磨,不久逐渐明晰了的,便是悟得宇宙之大、生命之微、时间之贵、担当之责。

  “一事能狂便少年。”孩子喜爱爬树,是当作游戏来玩的。他们在树顶自由自在,大人看着也喜欢,因为大人看到了自己的童年,借此想到了童年体验,进而产生“摩挲两眼梦还家”的酸涩感。过了儿童这般年纪,成人上树,多半架了梯子,修整修整树枝、砍一砍树柴而已。倘若还整天不管不顾地爬树,被人见了,一点欢娱也没有,甚至鄙夷他有点不正常了。在村里大概只有疯子会这么干!当一乡一地的人见了树不再有一显身手的冲动,不再想着爬树,这部分人无意中也告别了童年,正如人类始祖告别了童年,永远告别了滋养精神、天际线那边丰美的大森林。田塍咏木

  (作者:董华,系北京市房山区坨里村人。保持原生态写作几十年,书写农田伦理与人间草木,著有《乡里乡亲》《大事小情》《草木知己》等多部作品。近年获北京市政府“优秀作品奖”、孙犁散文奖等。本版曾刊发其作品《香火人间》《白薯月令》等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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